第七章 血的研究

灭门。

考虑到仇小庚并非仇氏夫妇亲生,某种程度上,也可算是灭门案。

仇家的四合院,小庚扑在妈妈身边,失声痛哭。他知道,妈妈是代替自己而死的。

为防那伙刺客再回来,叶克难给左轮枪加满子弹,重新锁紧大门。他走入书房——另一个现场,仇德生已经死亡,一屋子血引来几只苍蝇产卵。

死者倒在书桌上,脑袋底下压着一张信纸,已被鲜血染红。

迅速浏览书信内容,叶克难不禁哑然叹息,将这封信叠好塞入怀中。

“老仇,你放心地去吧,我会助你实现心愿!”

叶克难在死者耳边轻轻说了一声。

回到院子,他看到小庚泪流满面,手里还握着一把鲜血淋漓的匕首。

“这是杀死我妈妈的凶器。”

小庚竟亲手从妈妈胸口拔出这把致命的匕首——还有血槽和倒刺,这一拔带出了死者的血肉以及部分的心脏组织。

叶克难惊讶于这九岁男孩的胆色,蹲下来观察说:“刺客把匕首插入被害人胸膛,应该立刻抽出,他却松手留下凶器——说明这刺客年轻,缺乏杀人经验,以至于太紧张了,忘了杀手的要领。”

“嗯,那中年刺客当场训斥了他。”

“你记住那两个坏蛋的脸了吗?”

“我到死都不会忘记的。”

仇小庚咬破嘴唇,同时用膝盖顶断那根竹竿。

“你想要报仇?”

“是,我必会在有生之年,亲手为父母双亲报仇,杀死那两个刺客。”

叶克难注视这九岁男孩的眉眼,知道绝非戏言,如今背负这血海深仇,不知道他长大成人后,会掀起多大的风浪。

“说实话,我没看清他俩的长相,夜里光线暗淡,无论开枪还是打斗,都是刹那间的事儿。”

“我记得他们的脸!”仇小庚抹了一把眼泪与鼻涕,拧紧眉毛,拼死回忆,“那个年纪大的,杀死我爹的那个,书房里亮着电灯,正好照亮他的脸。他四十多岁,嘴唇上留着两撇胡子。”

“年轻的那个呢?”

“我借着月光才看到他的脸,可能不太清楚,反正年纪很轻——但我刺伤了他的脸。”

“伤口在哪儿?”

小庚在自己的右脸上比画了一下,伤口长度有一二寸,几乎延伸到耳边。

“竹尖那头削得很锋利,我手上感觉刺得很深,伤疤明显着呢。”

“嗯,我这也是被你的竹尖刺的……”叶克难用绷带扎紧自己的伤处,“老天保佑这条胳膊千万别废了啊!”

“所以啊,只要检查所有脸上有新鲜伤疤的后生,反而容易抓捕。”

“你能自己把那两个人的脸画出来吗?”

“能。”

仇小庚对自己的画有信心。他回到书房,“扑通”一声给死去的父亲跪下了,磕了三个响头。

他找出文房四宝,迅速画出那张中年刺客的脸。小庚就是在这里看到这张脸,因此画得特别真切。

“画得不错!”

叶克难皱起眉头,仔细端详画上的这张脸,他是谁?

“我在学校里美术课是第一名。”

男孩埋头画第二张脸。刺客果然够年轻,不过没那么多细节,只能画出个大概轮廓。又在右侧脸颊位置,画出一道明显的伤疤。

仇小庚叙述了凶杀案的全部经过。叶克难佩服这九岁孩子,竟在父母双亡的悲恸之中,还能保持如此清醒的头脑,回忆事无巨细……这样的人长大后,简直可怕!

叶克难做出判断:“刺客经过精心缜密的策划,先用割喉法除掉巷口站岗的两个巡捕,然后从屋顶侵入家中。那个中年刺客更有经验,悄无声息跳下院子,潜入书房,从背后刺死了仇德生。按照他的原定计划,应是再潜入卧房,趁着你们母子睡觉,施行毒手。”

“因为你的来访,让我睡不着觉,半夜听到外面风声——可能是刺客跳下院子时,衣角擦到竹子,才有竹叶沙沙声。现在想来,这就是古书上说的‘杀气’!”仇小庚摸着自己咽喉,“否则,此刻我也是一具尸体了。”

“是你的警觉救了自己的命。”

“可惜没能救得了我爹娘的命。”

小庚还在吧嗒吧嗒掉眼泪,叶克难无以安慰,继续分析:“也许,那个年轻的刺客,本就没有杀人的任务,原计划是中年刺客一个人完成的。”

“那他来干吗?”

“学习杀人——不管干哪一行,万事开头难,杀手行也是如此。这后生恐怕从没真正杀过人,这是他的第一次任务,就是在屋顶上观察,学习师父的杀人技巧。就像我从高等巡警学堂毕业,也得到街头当差巡逻半年,再给老探长做半年小跟班,才能正式成为探长,这已是最快的速度了。”

“明白了,这个坏蛋心急,看到我出来了,以为会对中年刺客不利,就从屋顶跳下来,想把我当作他的第一个祭品——Arschloch!他看中小孩子好欺负!结果,他先扎死了我娘,又被师父训斥,最后被我划破了脸。”

“还刺伤了我的胳膊!”叶克难捂着伤口,疼痛未消,“这小子身法很快,竟然躲过了我的子弹。虽说他第一次干活太紧张,但绝对是块做刺客的好料子!”

“叶探长,你救了我的命,但你能抓住他们吗?”

“我会通知德租界以及天津各国租界工部局,还有驻扎天津的北洋大臣衙门,到处张贴告示通缉这两个凶手。”

“不,是三个,外面还有个接应的同伙。”

叶克难抽了自己一耳光:“对,总共三个刺客。”

“还有个问题,杀人动机呢?”

仇小庚想起上个月,看过一本商务印书馆的《歇洛克奇案开场》,林纾的译本,正是福尔摩斯系列的第一部《血字的研究》。这个惨案发生的夜晚,九岁男孩想把自己和叶克难当作福尔摩斯与华生。

“不知道。”叶克难没有破坏现场,他指了指依然趴在书桌上的仇德生说,“你父亲有没有仇家?”

“我爹是个老实人,从来与世无争,我们家在天津也是无亲无故。”

“几天前,我暗中调查过,仇德生在德意志银行工作,最近在处理中国给德国的庚子赔款,是否与这笔巨款有关?”

“他只是个银行职员,兼任德国经理的翻译,要是真有人瞄准了庚子赔款,何必找我爹下手呢?”

叶克难思量,如果说仇家,秦海关可能算一个,庚子年被德军残害的百姓也有可能。不过,用得着如此兴师动众,雇用职业刺客吗?中国普通老百姓的复仇,往往是一桩事先张扬的谋杀案,直接拿刀子上就是了,或者暗地里下毒、放火、绑票……

不,凶手不可能是冲着仇德生来的。凶手跟叶克难一样,都是冲着眼前这个男孩来的!

“叶探长,我想起一个问题……”仇小庚回到院里,看着天上残月,“为什么,你前脚刚到我家,说要把我带走,后脚刺客们就摸上门来了?”

“这……”

叶克难被这男孩问倒了。但既然摄政王与内务府必须找到这个孩子,说明他非常重要,不仅关系到皇家工匠秦海关,也可能勾连到其他某种上层关系,或某个高不可攀的大人物……这是他这个小小的巡警局探长根本无法窥探的了。

“还有,你为什么骗我?”小庚赶走围在妈妈身边的苍蝇,“什么京师大学堂少年班,真把我当成三岁小孩了?我的爹娘竟还跟你唱双簧,你们达成了什么交易?还是你用某种东西威胁他们?肯定不是用钱收买,我爹娘绝不会为了钱出卖我。那么,你是用我的生命在威胁,是吗?”

叶克难倒吸一口凉气:“你的小脑袋瓜子里想得真多!将来不到巡警局做探长真可惜了!你在怀疑我是刺客们的帮凶吗?而我胳膊上的伤也是苦肉计?”

“我不知道,在这乱世之中,一切皆有可能。”

“如果,探长都不能自证清白,你还能信任谁?”

“报纸上说,在这个世道,永远不要相信警察和官吏的话。”

“那是革命党的报纸吧。”叶克难摸了摸男孩的头,弯腰盯着他的双眼,“听我说,我不代表官府,也不代表大清的皇上,我只代表一个探长的‘侠义’。等你长大了,慢慢就会明白的。”

说罢,叶克难捡起刺客遗留在杀人现场的凶器,那把刺破了仇德生媳妇心脏的匕首。

象牙柄的一把好刀,绝对是古人所说的吹毛得过、削铁如泥的利器,说明刺客颇有来头。小庚也凑过来看,他说杀害父亲的那把匕首,也是同样的象牙柄。刀柄的一侧,雕着奇怪的纹饰,眯起眼睛细看——竟是一颗彗星撞击月亮。

小庚在学校里读过彗星的知识,象牙刀柄上镶嵌着螺钿,拼成拖着长尾的“扫把星”,正好冲击到一轮满月上。

螺钿是用螺壳海贝打磨成各种图案、花纹的薄片,镶嵌在器物表面,多见于乐器、漆器、屏风、家具、古镜,上至秦汉,下到明清,是中国特有的装饰工艺。螺钿呈现翡翠般的奇幻光泽,稍稍换个角度,就有不同颜色反光,给人海上波光的错觉。

未来的整个人生,直到世界末日,仇小庚都不会忘记这个图案。

彗星袭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