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十一章 火烧达摩山

西洋的四轮马车,不同于中国的两轮马车。四个轮子更平稳舒适,车厢空间也较宽敞,可载运更多货物。关键是四轮马车有转向系统,灵活度远胜于中国马车。秦北洋感叹西洋人的机械设计,可规模化批量生产,从螺丝钉到螺栓、螺母、轴承,等等。中国工匠则囿于师徒传承,每个人做出来的都不同,虽各有特色,巧夺天工,却无法转为工业化产品。

齐远山看着车厢外的上海,有的路段是煤气灯,有的又是电灯,正处于两个时代交界。

阿幽扒着车窗,好奇地观望这座陌生的城市。

“嘿!”秦北洋听着马蹄声声说:“妹妹,欧阳家宅邸对面有个旅馆,你暂且先住一晚。明天,我再给你寻找出租房以及小坤班。”

如果把阿幽带到海上达摩山,哪怕谋个丫鬟、用人,欧阳先生也不可能应允。最近,欧阳家风声鹤唳,日夜都有带枪的青帮看家护院,对人员进出盘查得紧呢。

“明天一早,我就去虹口码头,监视那艘可疑的秘鲁轮船。”

“刺客真的躲藏在船上吗?”秦北洋拉上车厢玻璃窗帘,只露出一道缝隙往外看,“你说,此时此刻,会不会有双眼睛正在监视我们?远山,不用避讳阿幽。她的命是被我捡回来的,你说吧,我不想等!”

阿幽冰雪聪明,立时闭上眼睛,捂住耳朵,头倒在车厢角落里,就当什么都没听见。

“无论八年前的天津德租界灭门案,还是两年前香山碧云寺刺杀案,抑或两个月前的上海公共租界虹口巡捕房大屠杀案,都是冲着你秦北洋来的。现在危机四伏,你务必要当心!”

齐远山一把抓住他的手,青春年少,寒夜里的手掌心热得滚烫。

四轮马车已横穿大半个上海,抵达公共租界的苏州河北岸,虹口一带密如蛛网的小道。

忽然,拉车的马匹嘶鸣几声,无论车夫怎么抽鞭子都不走了。马车外呼啸着开过一辆大卡车。秦北洋感到一阵燥热。马车夫说有条凶狠的大狗挡道,把马吓住了。

齐远山下车,发现是海上达摩山养的看门狗,纯种的德国黑背,怎么跑到街上来了?反正转过路口就到了,秦北洋付了车钱,带着阿幽向前走了几步。

海上达摩山。

望着这栋三层楼的折衷主义建筑,坚固如中世纪的堡垒,秦北洋内心的燥热愈演愈烈。他先给阿幽在街对面的旅馆要了间客房,让她早点休息。

齐远山想把那条德国黑背抓回来。平日里这条狗最听他的话,这回却疯狂地攻击他,幸好他抓了根木棍自卫,狼狈不堪地逃回大门。

他俩小心地走进外面的院门,没有看到门房,齐远山更加疑惑,高声叫喊两下,整栋公馆坟墓般死寂,没有一盏灯亮着,像黑暗中的大海。

秦北洋胸口的玉坠子又发热了。

洋房底楼有着巴洛克式的大门,悬挂“海上达摩山”的匾额,前清名臣洋务派大佬盛宣怀所题。秦北洋仰着脖子站在底下,总感觉这块匾额有点被挂歪了。

走进底楼的厅堂,齐远山随手打开电灯。灯泡里发出咝咝的叫声,闪烁几下之间,阴阳明灭不定,眼前似乎飘过许多张面孔,犹如地宫里的鬼魂。秦北洋瞪大双眼,弯腰摆出摔跤动作,已准备好与不速之客做生死搏斗。

电灯彻底亮了。

敌人并没有出现,眼前只有一片猩红,如同匕首刺破了秦北洋的瞳孔。确切地说,客厅里没有一个活人,却躺着十几具死尸,鲜血正在地板上蜿蜒流淌,浸湿了两个少年的鞋尖。

齐远山的两颊都在抽搐,他认出了门房的脸,接着是司机,还有四个保镖、两个厨师、三个女佣、一个丫鬟、一个园丁,总共十三口人。

这些面孔有的惊恐,有的迷惑,有的愤怒,也有的平静。至少有七个人死不瞑目,双眼死鱼般地看着天花板,或注视刚刚闯入的秦北洋。

齐远山的膝盖在颤抖,不由自主跪在血泊之中,向十三个死者磕头顿首。

尸体被平摊在客厅地板上,显然不可能在这里被杀,而是死后被拖进来,仿佛列队迎接主人归来。秦北洋靠近了一一查看——所有尸体脖颈处都有两寸长的伤口,他甚至大胆地用手指伸入伤口,触摸到断裂的气管,确认都是被匕首割喉所杀。

唯独两个保镖,除了割喉,胸口也被扎破,大概是有过一些搏斗,但也不过多活了几秒钟。

“血还是热的!”

秦北洋打破这该死的平静,他意识到这些人刚死,凶手还没走远,或者就在这栋楼里。

全身血液涌上头顶,他飞快地奔上二楼,几乎被楼梯绊倒,发现私家博物馆的大门开着。蹑手蹑脚进去,闻到一股腥气。他在墙上摸到电灯开关,同时摸到一块弹孔,镶嵌着变形的铜弹头。灯亮的刹那,博物馆已变成了废墟。

所有的玻璃柜子都是空的。

除了门口装饰的一对鹿头鹿角还在,西周的青铜大鼎、西汉王陵的兵阵俑、唐三彩的武士与侍女、北宋的汝窑天青釉碗、西夏的水月观音绢本彩绘、辽代的木雕佛像……

一夜之间,烟消云散,仿佛它们从没来过这里,仅仅存在于秦北洋的幻觉之中。

他飞奔到厅堂最深处,发现幼麒麟镇墓兽也不见了。

“九色!”

秦北洋狂怒地呼喊“爱犬”的名字,却在玻璃柜子的背后,发现了一具尸体。

刚看到那两撇拿破仑三世式的胡子,他就明白这栋房子的主人也死了。

欧阳思聪倒在血泊中,咽喉被割开两寸长的口子,气管暴露于空气中。脸颊有道细细的伤口。他的右手握着把左轮枪,秦北洋掰开死人的手指,枪里还有五发子弹。说明欧阳思聪在临死前,进行了短暂的反抗。可惜,子弹擦着刺客身边飞过,击中了电灯开关旁的墙壁。

他蹲下来在欧阳思聪的耳边轻声问:“是谁杀了你?是谁抢走了九色?”

与此同时,他想起了另一个人。

“安娜!”

秦北洋疯狂地冲出私家博物馆,打开二楼的琴房,却是空空如也。齐远山也冲了上来。两人一块儿跑到三楼,踢开每一间房门,包括顶层的小阁楼,都没发现欧阳安娜的踪迹。

“安娜……九色……安娜……九色……”

一个少女与一头幼兽的名字,不断回荡在这栋死气沉沉的公馆上空。

突然,齐远山感觉到楼下热得不行,紧接着火苗蹿了上来。整段楼梯全是熊熊烈焰,根本没办法往下走。

必是杀人凶手在楼下点的火。

两人眼看要被烧死。齐远山推开窗户,正好有棵银杏树,伸过来一根粗壮的枝丫。他们从窗户跳出去,沿着树枝和树干爬下来。

回到院子里,整栋三层洋楼都被火焰包围,不断有火舌夹杂砖瓦木块坠落。秦北洋还想冲进火场去找他的安娜与九色,却被齐远山拦腰抱了回来。

他们一步步退到大门外,深夜街头已围拢不少人。火焰中的达摩山,发出春节鞭炮般的噼里啪啦之声,全是木头等器物的爆燃声,房梁与木柱的坍塌坠落声。火光把秦北洋的面孔也涂得通红,顺便烧焦了几截头发。他痴痴地看着大厦将倾,烈焰卷上高耸的屋顶,火星直冲乌黑夜空,月亮都变得暗淡失色。

火烧达摩山。

“眼看他起朱楼,眼看他宴宾客,眼看他楼塌了……”

热焰刺得秦北洋眼泪直流,口中念念有词,孔尚任《桃花扇》的名句。

消防车呼啸着赶来,向着火场喷水。同时赶到的还有印度巡捕,看到秦北洋和齐远山从火场中逃出来,便不由分说地要把他俩绑起来。

刹那间,身上沾满死者血迹的秦北洋意识到——自己成了杀人灭门纵火的头号嫌疑人。

就在他要束手就擒之时,烈焰翻腾的海上达摩山,白虹贯日般冲出一团火球。

九色来了。